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百曳·銷金窟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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百曳·銷金窟

方蕭西等了半小時才打到車,回到姜苗小學,鑰匙開宿舍門,一股酸橙味撲鼻而來。

章燕不在,幾天前就去南方貓冬了,給她留下一罐馬油膏。據說是這邊鄉下治皮膚開裂的秘方,有位學生家長在集市擺攤賣這個,上門強送了一箱。

蓋子沒擰緊,味道就是從這兒洩出來的。

她打開來,挑起一點香膏抹在手背,有點涼,疼痛舒緩很多。

抱上幹凈的衣服打算洗澡,水管被凍住了,去開水房接了桶熱水,凍手凍腳中胡亂擦一通,裹上大衣攏著袖子出來。

瞥見桌上明晃晃的空調遙控器,把自己逗笑了。

開了個不高不低的溫度,躲進被窩裏,手機有好幾個未接電話,回撥過去,很快通了。

對方聲音經過處理,每個字都像被砂紙磨過,粗重渾厚,說的話和匿名信表達的意思一致。

後來語速越來越快,方蕭西很難聽清他講了什麽,請他重覆,他卻小心翼翼地不肯多說,怕被人發現,只是說今晚十二點前,錢到位,他給下一步指示。

電話掛斷。

方蕭西盯著這個陌生的號碼發呆,右上角時間跳到下一分鐘,突然想起另一件事。

醫院倫理委員會和省衛生廳審查結果也該下來了,捐獻到底批準沒有,不知道。

她給楊餘茵打電話,無人接聽。

給楊眉打,楊眉那兒倒是通了,說不急,等消息。

方蕭西在被窩裏捂暖了,有人篤篤敲門。

她一邊說來了來了,一邊又磨蹭了好一會兒才下床。

“方老師,很多家長寫來了感謝信,送到我這裏,你看看。”

包新滿蓋上保溫杯,放窗臺上,遞來一個文件袋,笑容滿面拍拍她肩膀,“說明你這一學年的工作還是很負責可靠的,該表揚!”

方蕭西笑笑:“都是我應該做的。”

“老崔說老遠看見你回學校了,我還不信,上門親自看看。不是回桐沙了,怎麽又回來了,打算在這兒過年?”

“我這邊還有點事要處理。”

“有工作沒完成?”

“是……”她遲疑片刻,“一點私事。”

包新滿沒再追問,口袋裏翻出一個紅包,封口畫畫著猴子捧桃:“這個啊,你拿著。”

她有些難為情,連忙推脫:“校長,我又不是小孩子了,不用給紅包。”

“方老師還沒結婚,怎麽不是小孩兒了?”

包新滿硬塞給她,“家長表揚信送來,學校本來就是有獎勵的。錢不多,拿紅包裝圖個吉利,提前祝你新年快樂。收了吧,啊,大冬天的別和我在外面拉拉扯扯了。”

方蕭西揣著文件袋、紅包,還有包新滿給的一把堅果進宿舍,用腳帶上門。

陰天室內光線並不好,她在燈下翻看感謝信,第二封就是豐同的。

手指頓住,緩緩展開信紙。

豐同的字很潦草,語氣倒文縐縐。

問候她新年好,感謝她過去一年對豐息的照顧和教導,來年也請多多用心,幫息息課業上把好關。若是有空登門做客,他一定好好招待,祝事業蒸蒸日上,桃李滿天下。

她從行李箱翻出那封匿名信。

對比著看,字跡完全迥異。

方蕭西約辛譽見面。

所謂老地方,仍然是上瑉村村口那株歪脖子樹後面。

這個方位既可以看清豐同家,也能眺見茶館。

辛譽這次借的車是輛上世紀的雷克薩斯,修理廠二進宮過,在內地只能報廢的車,這邊還有不少人在開。

他紳士地下來替她開車門,無不得意:“姐姐,我天生就是幹偵察的料,你覺得呢。”

方蕭西坐進去,摘掉帽子:“怎麽說。”

“你看,我每次來開的車都不一樣,就算被有心人發現,也只會以為是不同的人過來探親訪友,誰知道我們是來盯梢和密談的呢。”

她敷衍地誇一句,解鎖手機,把通話錄音播給他聽。

辛譽豪氣道:“給,才五萬,小錢!”

他挑眉,“姐姐你別那樣看我,雖然我還是學生,掙的錢可比你多多了。當然啦,和真正的有錢人是沒法比,像飛控中心程老師,我昨天才知道他外公居然是胡捷。這也太低調了,難怪我總覺得程老師不像普通人……姐姐,你在聽嗎?”

方蕭西低著頭,朋友圈給章燕曬的陽光沙灘照了個讚:“嗯。”

“不驚訝嗎?這可是胡捷。”

她正要開口,辛譽突然把她撲倒。

一根手指頭豎在唇邊,朝外使眼色,輕聲,“有人接近。”

車門被撞了下,本就松散的底盤哐當一震。

方蕭西大氣不敢喘,辛譽確認鎖車鍵位置,皺眉摸索出一根短棍,掀衣藏進去,手按在門手上,同她碰了個眼神,示意她往後躲。

等外頭沒動靜了,輕輕打開車門。

四下無人。

低頭看,五六歲的小孩子騎著玩具三輪車晃晃悠悠從車尾遛過,朝獨輪車上趴著的男孩喊:“哥哥,剛剛有一輛大車撞到我了!嗚嗚,手手好痛……”

他鉆回車內,關門。

扭頭看見方蕭西似笑非笑的彎月眼:“嗯,你天生是幹偵察的料。”

“……”

辛譽豎起衣領遮住薄紅的耳朵,兜裏掏出口香糖嚼一片,看眼後視鏡,擰動車鑰匙:“取錢去。”

方蕭西:“辛譽。”

“嗯?”

“如果是惡作劇,五萬塊錢拿不回來了,我承擔一半損失。”

辛譽模棱兩可“唔”一聲。

過一會兒打了個呵欠:“不用。”

他們按照匿名信的說法,驅車駛向上瑉村後山,錢套上黑色塑料袋,綁緊了,放入山腹一棟牧羊人小石屋裏,然後離開。

辛譽趁機裝了微型攝像頭,車繞一圈,躲進一處陰暗的懸巖下。

方蕭西給那個虛擬號發短信,說錢已放妥。

很快有人來了,居然是個小孩子。

穿得臃腫,鹿皮圍巾蒙面,看不清長相,把塑料袋抱在懷裏,模糊影子在石屋內一晃,消失不見。

畫面靜止如水,唯有時間戳和右上角被風吹拂的樹梢在動。

方蕭西納悶:“奇怪,還不出來,是睡著了?天氣這麽冷,石屋還四處漏風,怎麽睡得著……”

“姐姐,你知不知道百曳上世紀抗戰史?”

“知道一點,怎麽了?”

“七十年前我們和西北那幾個鄰國打戰,這裏就是前線,雙方修了很多隧道、戰壕和防護網。我剛才發現,石屋巖片上還有不少子彈擦痕,估計這是座軍事碉堡,荒廢後才被牧羊人當作小憩的地方。”

“你的意思是下面……”

辛譽點頭:“下面肯定有可以藏人的隧道、地下室,或者防空洞,總之肯定別有洞天。”

方蕭西聯系虛擬號。

對方說錢收到,下一步該怎麽走,已經示範了,說完掛斷電話。

“我們去探探。”

辛譽把外套拉鏈拉到頂,往脖子上掛好偽裝式針孔攝像頭,袖口粘扣收緊,正要從車裏出去。

方蕭西拉住他:“防身武器帶了嗎?”

“帶了。”他拍拍口袋,隨手遞給她一把刀,“喏,老工具,拿好。”

兩人摸黑走進小石屋,打開手機閃光燈四處探照,果然有處石磚和別處顏色迥異,擡開後是一塊上了鉸鏈的木板。

掀開後露出兩尺見寬,可供一人通過的小洞。

兩人踩著石階下去,走過幽深曲折的甬道,突然盡頭亮起一團暖色的光。

像燭火,在陣作的陰風下飄搖不定。

走得近了,原來是一扇柵格木門。

熱鬧從門縫中溢出,夾帶著推杯換盞和嘩啦啦的金屬碰撞聲。

方蕭西突然停步,扶著石壁,回望往身後無窮盡的黑暗,低聲道:“辛譽,我們還是回去吧。”

“回去?為什麽要回去?”

“這裏應該就是茶館暗場,既然已經找到窩點,我們去叫警察來。”

辛譽搖頭:“姐姐,來了就沒有空手而歸的道理。我像壞人嗎?不像。你是壞人嗎?也不是。裏面那些人是窮兇極惡之人嗎?非也。貪圖享樂的人也貪生怕死,擅闖又怎麽樣,就說是迷路了不小心進來的,萬一真起什麽沖突,大不了我們花錢消災嘛,賭徒都見錢眼開。”

他笑著伸手:“把刀給我,要走你走。”

方蕭西見勸不動,交了刀,轉身就走。

幾步後立住,咬了咬牙,一跺腳折返回去,奪過他手中的刀。

“姐姐?”

“我不能丟下你一個人。”

辛譽敲響門。

一室熱鬧歇了,一個男人過來開門,膘肥體壯,滿臉橫肉,肉山般堵住入口,瞇起眼打量他們:“沒見過你們啊?報上線名字。”

方蕭西面不改色:“豐同。”

辛譽一連串巧舌如簧的話噎在喉間,不動聲色看了她一眼,覺得這回答十分巧妙,忙不疊點頭。

男人頓時喜笑顏開,讓出位置,朝後扭頭:“餵,老……老豐,你的人來了!”

豐同居然在?

方蕭西頓時懊悔萬分,但話已經放出去,也只好硬著頭皮走進去。

豐同一臉疑惑地擡頭,還沒說話,辛譽已經張開雙臂快步流星走過去,和他來了個熱情相擁:“哎呀豐同哥,真巧啊!”

豐同楞了楞。取嘴裏的煙取下,驚訝萬分:“你……”

方蕭西從辛譽身後走出,伸手和他握了握,巧笑倩兮:“你好,豐息爸爸。”

豐同表情閃過一絲不自然:“方老師?你們,你們怎麽……”

辛譽挺淡然地說:“聽人說這裏很熱鬧,玩得東西多,這不過年了嗎,閑來無事,我們來見見世面。”

“聽誰說?”

“一個朋友。”

“方老師的朋友?”

“我朋友。”辛譽意味深長,“特別愛玩,什麽都知道一點。”

豐同眼睛在他們倆身上轉悠來轉悠去,欲言又止。

莊家敲桌子該他下註了,他別扭坐下去,跟了一把,勉強笑道:“那你們好好玩,好好玩。”

方蕭西和辛譽被疊碼仔引到角落裏,熱情招呼。

瞧他們眼生,知道是新賭客,和顏悅色介紹這邊的規矩和玩法,問身上帶了多少錢,想玩點什麽。

辛譽饒有興趣問哪個最容易贏錢。

疊碼仔眉飛色舞介紹起一種叫“和美A”的玩法,規則簡單,新手有保護機制,一開始賭註少,輸了也不痛不癢,熟練了才準許下大賭註,且贏面很大……

方蕭西環顧四周,這是個寬闊的,人工鑿刻而成的巖洞,不知從哪兒拉來電線裝的燈,把周遭照得明亮如晝。

十來張滿座桌子,桌角鋥亮光鮮,鋪著印有數字分區的絨布,男男女女手邊放著紅綠現金、骰子、籌碼,縱情尋歡。

地上空煙盒和煙蒂扔得到處都是。

叫嚷起哄中酒水耗空很快,一旦見底,馬上有人把酒擺上來,開塞倒酒,遞煙點火,伺候得迅速及時。

有些桌靜悄悄。

賭客們癱在椅子上,吸食註射各種毒品。坐姿萎靡,神色卻是陶醉耽溺的,懷裏摟著漂亮的女人,偷香竊玉,醉生夢死。

原本龐大的地下防空系統,被鳩占鵲巢,被侵蝕,搖身一變成了喧闐鼎沸的銷金窟,蟄伏在這片遠離都市的瘠土之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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